近代岭南伤寒学派的发展概要与学术探析
岭南伤寒,是伤寒特色学科与岭南地域医学结合所形成的一门专属学派,是岭南医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岭南中医学术最活跃的领域之一。岭南医家,自清代以降,近代以来,活跃于医坛,以张仲景《
伤寒论》为研究对象,发挥经方在岭南区域防病治病作用,学术绵延近300年之久,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学术特色。现简述如下。
发轫晚起步高,成就斐然
岭南伤寒研究始于清代,由于地理、经济、文化等原因,清代之前伤寒学的研究没有在岭南萌芽。直至清初南海何梦瑶《伤寒论近言》、郭元峰《伤寒论》等专著的出现,才标志着岭南伤寒研究的开始。清代中期,岭南印刷业的昌盛,尤其道光以后,受“西学东渐”、藏书家的崛起和经学求是致用的影响,使岭南出版业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其中医学书籍的出版为岭南医家学习研究《伤寒论》奠定了物质基础。有史可查朱肱《伤寒类证活人书》、许叔微《伤寒百证歌》、成无己《伤寒明理论》与《注解伤寒论》、喻昌《医门法律》、尤怡《伤寒贯珠集》、黄元御《伤寒悬解》、陈念祖《伤寒论浅注》《金医要略浅注》《长沙方歌括要》、舒诏《伤寒六经定法附问答》都曾在岭南广泛印刷。以上书籍基本代表了明清之际,《伤寒论》研究的三大流派——错简重订派、维护旧论派、辨证论治派,及其主要的学术成就。
岭南医家开始研究《伤寒论》,即起步于伤寒研究的兴盛期,所以其研究起点之高、平台之大、视野之广,与国内同类研究相比,也属佼佼者。丰富的书籍基础,成熟的条件,使岭南伤寒研究蔚然大观,成果斐然。据有关学者研究,1949年前,岭南阐扬仲景学说、有著作传世者42人,见载伤寒类著作48种,期刊发表伤寒研究相关论文计20人39篇[1]。尤以清末民初,新会陈伯坛、顺德黎庇留、南海谭彤晖、鹤山易巨荪为主的“岭南伤寒四大金刚”,更是响彻南北医坛。
尽各家之美,开包容新风
明清伤寒研究领域形成的错简重订派、维护旧论派及辨证论治派,三派研究的主题及风格有所区别,却看到三派主体学术思想在岭南清代伤寒医家的研究中,圆融无碍,互不冲突。这是岭南伤寒学派的一大特色。这种特色在黎庇留先生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黎庇留先生深入解析伤寒三派的学术特点,融三家学派的优点为一体。以维护旧论派的慎微细心,详考错简重订派的正误,借鉴辨证论治派的核心,用临证医理考释经论、用经方验案证书勘书,而编撰浓缩成《伤寒论崇正编》一书。从而使以此书而治伤寒者,易之又易。
是书虽薄,内容却全面,反映岭南医家注重务实包容的精神。稍后的岭南伤寒学家如:台山伍律宁、南海赵雄驹、番禺陈庆保等多以《伤寒论崇正编》为例,融合百家之长,或评论或发挥,为伤寒学派注入务实包容的新风。正如清朝刘开在《与阮云台官保论文书》中说:“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创之域”。岭南伤寒学家以开放包容、务实求用的精神,真正做到了“尽百家之美,取至高之境”,从而开岭南伤寒学派“独创之域”。
岭南用经方,从怀疑、确信到推广
不同于四季分明产生《伤寒论》的中原地区,岭南地区四季不分明,地理卑湿,气候炎热。岭南地区是否适合使用伤寒方?有“南海明珠”尊称的何梦瑶先生虽有《伤寒论近言》的伤寒研究专著,但先生用较长篇幅阐述对时病、温病的认识,与其说注解伤寒,不如说在“构建岭南温病的理论框架”[2]。稍后的岭南名医郭元峰先生亦有伤寒专著留世,但郭先生旨在将仲景伤寒六经辨证模式与传统内科诊疗常规融合,内化为一种新的伤寒理论临床应用体系。所以岭南前期的医家,对能否在岭南地区使用伤寒方,持谨慎怀疑态度。
一直到清末民初,以陈伯坛、黎庇留、谭彤晖、易巨荪等为代表的中医学家,成为岭南伤寒研究的主要力量。他们使用仲景方,解决岭南实际问题,彰显伤寒方的实效,使岭南《伤寒论》不再局于理论层面,而真正落实到了临证的实践研究。例如:陈伯坛先生,治病善用经方,惜陈氏却甚少医案流传,仅存的12则医案,除1例使用龙胆泻肝汤外,余者皆是伤寒原方。黎庇留先生,一生推崇仲景,临症均以仲景大经大法为本,善用经方救治危急重症,其自述:“生平论证处方,一是以仲师大法为本,故其手录验案。皆据经方而治效者”。《伤寒论崇正编》中附完整的医案20例,及《黎庇留医案》一书所载医案50例,90%是经方。易巨荪先生《集思医案》62例,除有时方补中益气汤外,其余皆为仲景方。
在医术精湛、临证实践的基础上,岭南伤寒名家不遗余力的推广仲景方的临床运用。以陈伯坛先生为例:先生尝开设中医夜学馆、教授学生使用仲景方。迁居香港后,又创办“伯坛中医专科学校”,专授长沙之学。经他一手培养的学生,不少日后成为擅用仲景方的中医名家,有史记载的即有20余人。对弘扬仲景学说、推动岭南伤寒学术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敢于突破传统,临证使用辛温方
岭南属热带和亚热带季风气候常年气候炎热,环境潮湿,所谓一岁之间,“暑热过半”和“一岁之间,蒸湿过半,三伏之内,反不甚热,盛夏连雨,即复凄寒”。这种气候对人体发病自然有影响,有“粤东医界古今第一国手”之称的何梦瑶即认为岭南“凡病多火”,反映了岭南疾病的特点。晚清至今,岭南中医学派常有“温证十有六七,伤寒十无一二”之说,致使临床用温病时方远远多于伤寒方。那么岭南地区,是否适合运用辛温方药?岭南伤寒学家通过临证,大胆运用辛温方药诊治疾病,突破了这种传统认知。据有关学者考证,陈伯坛先生留世的12例医案,扶阳法医案9例,涉及真武汤、白通汤、甘草附子汤、甘草干姜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吴茱萸汤、大建中汤、四逆汤、麻黄附子细辛汤、肾气丸等辛温方剂。陈伯坛先生认为仲景伤寒方药味较少、当重气不重味,故药量特重,如桂枝、生姜之类的辛温药,动以两计,时人多以“陈大剂”称之。黎庇留先生留世医案69例,明确运用温阳法者34例,兼用温阳法4例,占总病案49%左右。且喜用、善用真武汤原方,或用真武汤加味,在其医案中,多处可见。易巨荪先生留世医案51例,明确运用温阳法者26例,兼用温阳法3例,占总病案51%左右[3]。《岭南医学史》有“易先生尝自行炮制附子后,食至一两以上”[4]的记载,充分证实先生对附子的重视。
陈伯坛、黎庇留、易巨荪等临证运用辛温方,并非出于标新立异和特别嗜好,而是证明:岭南虽地处亚热带,气候炎热,只要辨证准确,同样可以应用温热之剂。岭南伤寒学家不作理论纠缠,不尚空谈,而注重医疗实践的有效性与真实性,在临证中扩大经方的使用范围。这一优良传统,一直流传至今。
结合岭南特色,活用经方治瘟疫
清末民国初年,岭南地区作为外贸通商口,人口复杂,且战乱频繁。导致急性流行性传染病(主要是鼠疫)高发,在易巨荪先生《集思医案》中,真实记载了1894年广东省鼠疫流行的情况。以易巨荪、黎庇留为主的岭南伤寒名家,以坚定的临床基础与过人胆识,运用仲景方,防治瘟疫热性病,疗效斐然,为中医治疗流行性传染病写下了浓厚的一笔。
当时岭南地区对于鼠疫的防治,有仿《医林改错》活血化瘀治之,又有仿吴鞠通清营汤、化斑汤治之。而易、黎等先生,在《金匮要略》对“阴阳毒”论述的启发下,认为鼠疫与阴阳毒,“见症虽未尽同,而病源无异”,故主以升麻鳖甲汤(升麻必重用)加减治疗鼠疫,救治患者无数,而医名大彻南北。今天,鼠疫虽然已经基本被消灭,但易巨荪等岭南伤寒名家防止鼠疫的宝贵经验,在当时的确起到了拯救急厄的作用,使近代中医学在急性烈性传染病和危重感染性疾病的理论和临床治疗方面得到极大的丰富与发展。乃至新世纪以来,逢急性流行病、传染病爆发之际,岭南中医学家,总能快速地寻得解决之法,此亦得利于岭南中医先贤诊疗传染病丰富实践经验的累积与内化。
发扬经典精华,立身在中医临证
清末以来,随着现代医学的传入与“废除中医”思潮的盛行,中医界内部也开始反思如何发展中医。岭南以外,盛行运用“衷中参西”的方法研究中医、研究《伤寒论》。借用现代的生理病理知识解读中医理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中医的科学性,但要清醒的认识,现代医学也在发展中,对人体与疾病的认识不见得完善。以不完善的知识,解读自成体系的中医学,未尝没有“削足适履”之感,所以一大部分中医理论无法被现代医学合理解读,而被轻易摒弃。如何在保持中医特色的前提下发展中医自身?这是当时中医面临的一个严峻的问题。岭南伤寒医家对此问题的回答,未尝不是一种良好的借鉴。
清末岭南伤寒四家中,虽然仅有陈伯坛、黎庇留两家有《伤寒论》研究著作,但可以看出两家均未受当时盛行于岭外的影响,仍延续传统方法,于立意处求新,尊奉常法研究《伤寒论》,发扬经典精华。陈伯坛以阴阳为纲要阐发三阴三阳气化学说,承钱塘二张之余绪,大倡六经气化学说。重视《黄帝内经》阴阳理论,始终以阴阳学说作为其研治《伤寒论》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提出治伤寒学“以阴阳二字为心法,知阴知阳为眼法,治阴治阳为手法”的论点。黎庇留研究《伤寒论》的特色是精简《伤寒论》,禀承“错简派”遗风,删除“六经欲解时的条文、以问答体例出现的条文”等部分的条文,舍去“辨脉法第一”“平脉法第二”“伤寒例第三”“辨痉湿喝脉证并治第四”等篇。意在去除文义芜杂、还原仲景原文实意。两位先生在发扬经典精华的基础上,不忘中医的核心临证。两位先生与当时的其他伤寒名家,皆是中医实践者,皆重视临证治验。在临证中,体会、反思、勘验伤寒理论。陈伯坛先生以临证学术经验注解《金匮要略》升麻鳖甲汤、以临床观察注释“肠痈多偏于右者”。黎庇留先生在《伤寒论崇正编》多处参合临证经验,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恶寒头痛为此病必有之症,若项强则十中无几,数十年临证所见,此病项强甚少,勿谓无项强一症,不得为太阳病,也间有腰痛者,亦病太阳之经也”。如禹余粮丸条文,鉴于禹余粮丸有名无方,黎先生据其临证言:“余每治以天雄散,神效,此仲景不传之秘也”。中医的立身之本在临证,中医的发展也离不开临证,岭南伤寒名家深得中医核心。
结语
纵观近代岭南伤寒学派,不难看出,虽然其发轫晚,但起步高,成就斐然。此得力于岭南伤寒名家对于《伤寒论》的研究,跨越错简重订派、维护旧论派与辨证论治派,不自限于一系一派,而是尽百家之美、取至高之境,而开独创之域的开放包容的精神。在临证中,敢于突破传统,敢于以经方诊疗瘟疫。发扬经典精华,发展中医临证。充分体现了岭南医学不作理论纠缠,不尚空谈,而注重医疗实践的这一优良传统,为岭南伤寒学的发展树立了一面旗帜。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作者:宁百乐罗丁周登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