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茶圣陆羽的《茶经》中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中国是茶的故乡，茶文化滋润着炎黄子孙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金瓶梅》中，在西门府迎来送往的宴前酒后，馈友赠朋的礼尚往来，请茶、会茶、送茶，茶叶扮演着饮品、礼品、奢侈品、食疗品等多重角色。如《金瓶梅》词话本第21回，写主妇吴月娘扫来粉壁前太湖石上的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第36回，蔡状元和安进士拜访西门庆的礼品中就有四袋芽茶。

酸梅汤入口如甘露洒心

《金瓶梅》词话本第2回，王婆应酬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酸梅汤是用黄梅、青梅或乌梅为材料熬制的饮品。

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收录了32种汤品方，首列的青脆梅汤、黄梅汤和凤池汤是代表方。书中记载黄梅汤做法为：“肥大黄梅，蒸熟去核，净肉一斤，炒盐三钱，干姜末一钱半，紫苏二两，甘草、檀香末随意，拌匀置瓷器上晒之，收贮，加糖点服。夏月调水更妙。”凤池汤做法为：“乌梅去仁留肉一斤，甘草四两，炒盐一两，水煎成膏。一法：各等分三味，杵为末，拌匀，实按入瓶。腊月或伏中合，半年后焙干为末，点服。或用水煎成膏亦可。”从高濂的记载可知，不论是用青梅、黄梅或乌梅制作酸梅汤，都配有炒盐、干姜末、紫苏、甘草、檀香末等香药炮制，研成末或煎成膏点服，而不是直接用梅实浸泡煎服。

《金瓶梅》词话本第29回，写西门庆在自家花园的聚景堂纳凉避暑，让春梅提一壶蜜煎酸梅汤，放在井水里湃凉后饮用。西门庆呷了一口，“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这里说蜜煎，用的应该是炮制好的梅汤末料，而不是点服的膏剂。其实，用乌梅制作茶汤的配方繁多，只因配料的不同，便有不同的名称。如梅苏汤，是用乌梅与紫苏叶、檀香、炒麦、甘草、炒盐等相配伍，捣成末后点服；醍醐汤，是将乌梅与砂仁、蜂蜜熬成膏后，入少许白檀香和麝香，每用一两匙，点汤服用，甜香可口。

点茶，指泡服、冲服，亦称“点汤”。唐五代时主煎茶，宋元时主点茶，泡茶法直到明以后才流行。崇尚节俭的皇帝朱元璋罢贡凤团饼茶，遂使叶茶、草茶等散茶盛行，世间饮茶之风也为之改变，故吴月娘要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和炖六安茶。明代曾任永昌太守的陈师在《禅寄笔谈·茶考》中载：“杭俗烹茶，用细茗置茶瓯，以沸汤点之，名为撮泡。”置茶叶于瓯、盏、杯、碗中，用沸水冲泡，从宋代开始至明朝，这种点泡的饮茶方法一直沿用至今。

细心的读者定会记得西门庆对王婆发的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以产于洞庭湖的柑橘为喻，来说明自己饮水思源，不会忘记媒人撮合的热心。实际上，明代的茶肆里就有一款名曰“洞庭汤”的茶品，方用生姜与橘皮同腌一宿，晒干，入甘草末六钱，白梅肉三十个，炒盐五钱，沸汤点用。

明代的茶肆里还有专门用花蕊炮制后煎烹的茶汤，如天香汤、暗香汤、茉莉汤等。天香汤是在白桂花盛开时，清晨带露，用竹杖打下花蕊，以布被盛之，去蒂萼，装在净器内，新盆捣烂如泥，榨干后收起。每一斤花蕊，加甘草一两，盐梅十个，捣为饼，入瓷坛封固，用沸汤点服。暗香汤是在梅花将要开时，早晨摘取半开花头连蒂，置瓷瓶内，每一两重，用炒盐一两洒之，不可用手漉坏。以厚纸数重，密封置阴处，次年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然后用花二三朵置于中，滚汤一泡，花头自开，新鲜可爱。用其充茶香甚，为茶客们所喜爱。

果仁茶品类繁多的饮材

《金瓶梅》词话本第3回，王婆邀潘金莲到茶馆来，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在《遵生八笺》收录的汤品方中，有一款润肺疗嗽的“凤髓汤”：“松子仁、胡桃肉，汤浸去皮，各用一两。蜜半两。上两件研烂，次入蜜和匀。每用，沸汤点服。”这个凤髓汤所用的饮材果仁，与胡桃松子泡茶实是一物。

用新鲜或干果炮制后煎茶点汤，由宋代开始，至明代已经相当普遍了。用乌梅、橘子、橙子、橄榄、木瓜、荔枝等炮制后煎茶，都是明代茶文化的特色。据统计，《金瓶梅》词话本共写了20多款果仁和菜蔬的泡茶。第7回写西门庆到孟玉楼家相亲，落座后，“一个小厮拿来一盏福仁泡茶”。福仁指的是橄榄仁，因盛产于福建而得名。橄榄科植物橄榄的果实又称福果，果肉与种仁食药皆宜，有润燥醒酒、解鱼蟹毒的功效。

除单用果仁泡茶，还有加入菜蔬、香花泡茶的，饮材丰富，品类繁多。桂花、茉莉花等花蕊入茶，自宋代窨茶始，到明代时已经很风行。《金瓶梅》词话本第21回，写乐工李铭来到西门府，西门庆将手中的一盏木樨金橙茶递与他吃，让他润润喉咙。第62回，伙计韩道国宴请西门庆，入座后端来两盏八宝青豆木樨泡茶。第35回，夏提刑造访西门府，棋童端来两盏木樨青豆泡茶。第68回还出现了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

竹笋用盐加工之后成为盐渍笋，咸淡适中，易收藏、不变味，是具有独特风味的食材，既可烹制菜肴，也是泡茶的饮材。南宋的茶肆里就有售葱茶或盐豉汤。盐豉即豆豉，是用黄豆煮熟霉制而成，本来是调味品，后亦入茶汤。可见，菜蔬类的食材也可作饮材入茶。《金瓶梅》词话本第73回，吴月娘等妇人听薛姑子讲说佛法，小玉拿上“一道土豆泡茶”，每人一盏。第75回，写申二姐伴着大妗子、薛姑子、玉箫等人，正在上房里“吃芫荽芝麻茶”。青豆、生姜、土豆、香菜，在清河县首富西门大官人家里，已是菜蔬入茶的家常茶谱。

记载于《遵生八笺》的“须问汤”，相传为北宋苏轼所创，云：“三钱生姜一斤枣，二两白盐一两草。丁香木香各半钱，酌量陈皮一处捣。煎也好，点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方中用生姜、大枣为饮材，加上炙甘草、丁香、木香、陈皮等甘甜理气的中药饮片，用盐炒后，或煎汤饮用，或捣成粉末冲泡，言其有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的功效。不论是盐豉、盐梅、盐笋还是直接加入盐炒用，都说明微咸是当时茶汤的独特味道。

中国的茶道，与中医药文化息息相关。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收录的豆蔻汤、木香汤、桂花汤、破气汤、玉真汤、薄荷汤、紫苏汤等十几种汤方，逐渐演化成了茶肆里的茶汤，饮药皆宜，功效各异。茶汤、熟水、汤饮，在宋代的诗词中屡见吟咏，是中医药与茶文化的互融衍生。

擂茶调羹初试五侯鲭

《金瓶梅》词话本第72回，写潘金莲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呷了一口，觉得“美味香甜，满心欣喜”。

笔者以为，潘金莲的这款由芝麻、栗丝等多种果仁，盐笋、春不老等蔬菜，木樨玫瑰泼卤和六安雀舌芽茶炮制的茶汤，并不是饮材的简单组合冲泡，而是经过事前加工的。确切地说，这是一款香色味俱全，口感宜人的擂茶。擂茶，又名三生汤、茗粥，是一种颇具养生特色的饮品。

南宋诗人魏庆之的《诗人玉屑》收录词人路德章的《盱眙旅舍》：“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渐近中原语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这是宋时制作擂茶的诗体文献：客人来了，淳朴好客的主人将芝麻、茶叶、生姜、薄荷等捣碎，点茶敬客。这是连茶圣陆羽也未曾体验过的后世茶道花样翻新的一款擂茶。

从在茶叶里加香料，到用香花窨茶增香，衍生用珍果瓜仁菜蔬入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茶文化流派。从最早的大小龙凤饼，到派生出的单纯以茶叶为主的茶饼，再到配方繁多的香药多茶叶少的香饼，以及擂茶、熟水、汤品等不同饮品剂型，源远流长的茶文化，在《金瓶梅》这部世情小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原所贤）